十四、夏夜飄香
  三、四十年前,八卦山西麓的龍眼正風光。那時候的暑假,山上人影幢幢,山歌處處,採龍眼的男女老少忙碌期間。

  採龍眼原本是白天的工作,但有些農家人手不足,他們把樹上採折下來的龍眼原封不動挑回家,再利用晚上時間摘除空枝贅葉,並一把、一把整齊地擺入籮筐中。

  勤勞的農家總有忙不完的工作。在龍眼採收期,即使家裡的人手再充裕,有些工作還是得留待晚間來處理。也因此,那陣子的夏夜還是家家忙碌,且有充滿桂圓味的夜夜飄香。

  ⊙綠葉

  一片龍眼葉,其實不是一片葉子。龍眼葉是一種羽狀複葉,一片龍眼葉包括一支葉柄及對生其上的八片或十片小葉。就這個事實而言,也許說「一串龍眼葉」要比「一片龍眼葉」來得更恰當。

  採龍眼時,每一穗果實都帶有三、五串贅葉。摘除空枝贅葉的工作多半由老人或婦孺執行,摘下來的贅葉並沒有被浪費,挑回去成堆散置在曬穀場,曬乾後將是最好的起火燃料。

  曬穀場上的龍眼葉經常維持三大堆:今天剛採的,鮮綠、柔軟,且有淡淡的葉綠芬芳;昨天採的,已被曬乾、變硬,且散發著更濃烈的葉香味;前天採的,已乾燥得易碎、易裂,在上頭踩動總是窸嗦作響。

  母親每晚的工作就是收拾前天那堆乾樹葉。她用兩小撮乾稻草包夾樹葉,然後折紮成一捆捆,如小枕頭般。三、四十個小捆再用草繩紮成大捆,疊置在屋簷下,供全年起火使用。用包樹葉的草紮起火,比紙張、厚紙板或乾樹枝容易許多。

  在母親開始工作時,我們已取來一張大草蓆,將它鋪蓋在今天剛採的那堆綠葉上,或坐、或臥、或躺,享受著大自然的清涼與芬芳。當然,在草蓆上的玩意兒也很多,捉迷藏、丟手帕、躲貓貓‥‥有時在藤椅上搧涼的老祖父還興沖沖為我們述說他英勇的過去,想當年‥‥

  即使靜靜地躺在綠葉、草蓆上仰望滿天繁星,也足以教人癡醉與滿足。那時候還少有彈簧床,我們一直睡用草蓆、硬木板床。要不是採龍眼季節,哪來這麼多鬆軟的綠葉墊床底?哪能享受綠葉特有的清涼與芬芳。

  ⊙炭火

  在農藥尚未普遍使用之前,果實蛀蟲對龍眼的危害相當嚴重。採龍眼的男、女工人總在一大早同時上山,男工上樹採果,女工負責摘除果穗上的空枝與贅葉。在男工們採折的第一籮果穗未從樹上降下來之前,女工們必須帶著小籮筐到尚未採收的龍眼樹下撿落果。採收後果樹下的落果由採收者自行撿拾,加上摘除空枝贅葉時的脫落,每天都有蟲蛀落果一、兩籮筐。

  「焙灶」是專為烘製龍眼乾而建造的。四周圍以紅土泥疊磚塊,紅土泥比混凝土更耐熱且不易裂開。焙灶口一般都很大,足可燃燒任何枯樹頭。焙灶內的土丘就是造灶者的功夫所在,其高低起伏的走勢必須能讓灶口的熱力平均分散到每個地方。土丘上面是一方竹片編成的籩狀物,四周有高出的四、五層紅磚,灶口這邊較低,且留有一處用木板阻攔的缺口,以便於烘乾後的果粒洩出。焙灶面積多數在一、 兩坪 左右,每次可烘鮮龍眼三、五百斤。

  多數農家有自己的焙灶,視龍眼栽種量而大小不同。有些大農戶甚至有專屬的「焙灶間」,裡頭有三、四個大焙灶並列在一起。

  白天上山採收,烘焙一般都在黃昏後才生火。那時候好的、成穗的龍眼都新鮮上市,落果因撿回來的時日不同,烘乾度有異,它們在焙灶裡被用木板區隔成好幾方。如果火力持續不斷,焙灶內的龍眼每隔兩、三小時必須分為上、中、下層輪流翻轉,如此才能均衡烘乾,同時出爐。

  颳風、下雨或颱風天,龍眼落果特別多,焙灶的火力也更加熊熊不熄。這時候雖不能上樹採收,父親還是會招呼幾個工人,穿著雨衣去撿落果。那時候的工資便宜,桂圓肉價格還不錯,落果被別人偷撿去太可惜。

  供焙灶燃用的木頭愈大愈好,火力越均勻,且越耐燒。每遇有大木頭,父親總是將它截鋸成段帶回來,但不劈開。父親將它們整齊疊置在屋簷下曝曬,做為日後烘製桂圓乾的好薪柴。有時乾木頭用盡了,被雨淋濕,或者根本就未曬乾的木頭也得派上場,父親將下一個木頭放在灶口讓它盡量烘乾,有時輪到它進灶時,末端還滴流著滾燙的汁液,散發著各種木頭特有的氣息。

  我經常去幫父親牽布袋口,或幫忙上、下「翻焙」。酷熱的夏夜,靜坐都教人汗流浹背,更何況是在火堆旁賣力工作?那時的汗臭、木香、炭火香混雜一起,在夏夜裡飄揚。

⊙甘藷

甘藷是水稻田冬季裡種的作物,但每家種甘藷的農戶都必須保持相當數量的種苗來源。冬甘藷採收時,田主人會挑出十幾條半斤左右、不太肥胖也不太細長的原種,然後找一處地勢較高、土壤肥沃的砂質地將它們分別埋下,任它們去長根、發芽。

  暑假時,原種甘藷已長得簇簇茂密,農人們剪取近尺長的藤蔓末梢來扦插。農家在二期水稻耕作前必須留下適當的面積栽種「大壟蕃薯」,大壟蕃薯的土畦比冬季的寬大許多,它們是冬季甘藷採種的來源。

  有時原種甘藷的藤蔓不敷大壟蕃薯一次使用,這就得等待一段時日,待側芽長長後才第二度剪蔓去扦插。萬不得已使用未梢進來的第二段,聽說將來種苗突變的機會比較大,冬季甘藷的收成量也會受影響。

  原種甘藷初種下去的主塊根會不斷地長大,等到大壟蕃薯完成採種,把它掘起來時已老化得只能煮熟來餵豬。但此時它周圍的許多新生塊根也都已豐碩肥大,它們可是高甜度且鬆酥可口的美食。

  甘藷品種及烹調方式都能決定它是否好吃,就連栽種期間也不例外,栽種時間愈長,塊根內貯藏的糖分也愈多,最簡單的判斷原則是:水分含量愈少,甜度必然會更高。因此,烤甘比煮甘藷好吃;晚熟品種比早熟品種好吃;原種甘藷與大壟蕃薯也都比冬季的正產期好吃。

  烘龍眼乾的季節,多數原種甘藷的新塊根都已挖回來貯放在家中。因為數量不多,也因為好吃而捨不得賣。它們就每次七、八條被擺到焙灶口,烤熟後當做半夜的好點心。

  農家的物資較不充裕,有時買條魷魚乾回來拜拜,那往後的四、五個夜晚,準有飄不盡的陣陣魷魚烤香。

  颱風夜說不好,卻也給人無限的懷念。颱風夜,待烘焙的龍眼落果特別多,父母、兄弟都聚在一起幫忙守焙灶,有時停電了,還只能點上一、兩根燭光。試想想:在狂風驟雨的屋簷下,在木香、炭香、魷魚香與甘藷香的混雜中,一家人圍聚在一起,聞得到彼此的體香汗臭,也聞得到親情的甜蜜與溫馨。

  ⊙桂圓與書香

  桂圓乾就是龍眼乾。在龍眼盛行的時日,很多人專業烘製桂圓乾,他們一車、一車地買進鮮龍眼,論斤計酬請童工或女工剪為單粒,然後加石粉在木桶內滾磨,然後用焙灶烘製成乾,然後再分級篩選,包裝上市。

  我們在市面上所看到的帶殼桂圓乾全都是專業生產的,因為用剪刀剪粒,未受破殼汙染,可以保存得更久。因為用石粉磨去表皮的油質部份,烘乾後外殼不易塌陷,表面也不會被油脂染黑。桂圓乾依果粒大小分為五等級,魁元、參的、肆的、五仔、珠仔,期間的售價也有顯著的差異。

  農家烘製的落果有太多蟲蛀及破殼,而且也未經過石粉滾磨。這些桂圓乾看起來烏黑斑斑,一點兒也沒有商品價值。它們只能被剝殼、去子、剝成桂圓肉,賣給人家燉米糕、炙麻油,或者像現在流行的:煮賣桂圓湯、罐頭八寶粥。

  相對於加石粉滾磨過的「赤殼仔」,也有人專門烘製「黑殼仔」。黑殼仔是專為剝桂圓肉而烘製的龍眼乾,它們的生產過程與一般農家一樣,不分大小果粒,也不加石粉滾磨。它們剝製出來的桂圓肉比一般農家的品質好很多,因為是用好果實製作的,裡頭沒有果殼碎屑,也沒有蟲糞、蟲屍。赤殼仔也不宜用來剝桂圓肉,因為表面上的石粉會汙染龍眼肉,吃起來有點沙沙的感覺。

  採收龍眼的季節到處有零錢賺,到處有或乾、或鮮的桂圓飄香。做罐頭的食品工廠買來果大肉厚的鮮龍眼,論斤計酬請人剝殼去子以便於加工。請人剝桂圓肉的大小廠家也隨處可見,甚至可以大盆、小袋搬回去,讓全家人日夜加以代工。

  雖然是暑假,農家子弟多半還是無法賺這分零用錢。我們白天必須上山幫忙採收、揀贅葉、撿落果,晚上的時間不讀書就得剝自家的龍眼肉。

  剝龍眼肉有附帶的娛樂節目,沒有電視之前可兼聽收音機,有電視之後可邊剝邊看電視。選擇去讀書、寫字就不一樣,那得自己一個人關在小房間內伴書香。

  選擇讀書或剝龍眼肉,父親一向聽我自由。由國小、初中、到高中,隨著課業壓力的增重,我也逐漸地遠離桂圓伴書香。

  ⊙夢裡飄香

  求學、當兵、以及外出謀職,離鄉十幾年後再回來。這兒的農村生活已物換星移,龍眼對農村的重要性也逐漸隱去。

  因為工資提高、臺幣升值,以往外銷香港、新加坡的桂圓肉、桂圓乾、桂圓罐頭都已做不下去。只剩下少數內銷業者硬撐場面,但也因市場萎縮而顯得奄奄一息。

  山上的龍眼樹八成都還在,但也有近八成被果樹膠蟲所寄生。開花、結果時看來都還不錯,但到採收期,果實已被膠蟲蜜露所帶來的煤煙病菌染上令人噁心的汙黑。

  有些農友勤以噴藥來照顧果實,但採收時所得的報酬可能不如他去做泥水工的工資。如果要花錢雇工來噴藥及採收,那園主人鐵定會虧老本。

  農村經濟已有長足的進步,孩子們也都專心致力在課業上求發展。現在每戶農家都有好幾台電扇或冷氣,現在的暑假已不再有夏夜飄香的氣息。

  只有在颱風、下雨、停電的夜晚,老一輩在汗臭粘身的睡夢中偶爾會想起,讓昔日的夏夜飄香,再度在他們的夢裡飄揚。

  ﹝八十三年八月二十日 江安燃 先生發表於青年副刊﹞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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